衔一枚清荷自渡

前几天，看到一条电视新闻，里面有他，正接受记者采访，旁边打的字幕是：高级农艺师。是的，他还是全国农牧渔业丰收奖农业技术推广贡献奖一等奖、湖北省科技成果推广二等奖获得者，湖北省及咸宁市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同时也是湖北省、咸宁市、赤壁市作协会员，发表、出版了不少诗歌作品。手边就有他之前出的一部诗集《石榴花开》。

我们在微信里说起电视采访的事。他说，茶产业发展大会（全称第十九届中国茶业经济年会 2023“一带一路”赤壁青砖茶产业发展大会） 将近，他们因此更忙碌。我早就知道他被抽到市茶产业链工作专班，特别忙碌。“伴着疲惫和不眠的向往 / 举杯 / 不管是对影成三人 / 还是闲敲棋子落灯花 / 生活，这壶漂泊 / 总是在日落日出时如约而至”。（《适合回想的时候》）这大约是他的自况。历史上，赤壁先是以公元三世纪初年的风樯烈火、三国战事著称，后来以茶名世，到了前近代、近代，更是成为欧亚万里茶道源头，洲际茶叶贸易重镇。近年来，赤壁竭力推动“三茶”融合，重铸荣光，再现辉煌。

他向我提出，为他即将出版的新诗集写序。这位高级农艺师专注于茶叶，也倾心于诗歌。诗歌茶叶，在他那里长势都好。二者被证明适可兼容。

20 世纪 80 年代，赤壁以诗歌名世。很多年里，诗歌写作一直是赤壁的主流写作，文心雕龙。写作者众。诗歌成为城市文化品牌。2022 年赤壁获授“中国诗歌之城”，成为全国诗歌第五城。本文作者就是众多的写作者之一，他的诗也是赤壁诗歌景观的一部分。

今年五月，一位赤壁籍著名诗人回乡，我们同往谒见，他呈现了自己的性格特点，沉静。他是沉静的，话不多。因此诗成为他的“代言者”，一种重要言说方式，他以一种沉静的态度与方式讲述着。

通常，诗少有大的叙事体量，他也如此。我感兴趣的是，他在诗中常常“凝视”什么呢？什么样的事物易于触动他的诗思？通观集子里的 120 首诗题材，似乎可以四字归之：不定于一。

他的诗是一种放松的日常书写：一只停在玻璃窗上的蝴蝶、一场春雨淋湿了花的初吻、一场怒放的花事、远山下的一棵树，三月里的桃花、七夕、八月、某年某月某日，想起父亲的犁母亲的纺车、寻找炊烟的天空、聆听无声的月光、蝉声是绽放在江南的精灵、春色辞、白露辞、山及其他……都成为他的“凝视”客体、书写对象，呈现“某年某月某日”他的内心生活。

集子中，有一些链接现实之作，直通生活。如汛期堤防夜查、烂尾楼、一场棋局（与“四风”的斗争）等。田里的稻谷一如既往翠绿 / 在风中抽着穗，灌着浆（《黑夜聆听无声的月光》）如当初的誓言 / 当初的付出 / 从容安静 无悔“英灵之气氲” （《羊楼洞烈士墓》）。还有堤外 / 浪声，渡船声 /，堤内 / 小虫呢喃、小儿甜睡，那是《堤防夜查》。喧嚣的人群 / 在面壁思过中归于静寂（《羡慕一只自由的鸟》），它可能实录了疫情时刻。而我，目

光忧郁 / 稻田依然干裂 / 此时，只想有一场雨 / 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 解渴久旱的良田，那是《只想关心雨季》，很可能是写近年的大旱。他在《暗疾》中说：原来，烟火的生活才是 / 治愈岁月暗疾的剂良药。我深以为然。我越来越体会到，烟火的生活，自有一种打动人的力量，自有它的美感美学。它也是文学的底本，是治愈文学暗疾的一剂良药。

记忆与想象连通着旧日时光，也构成他的叙述资源。历千万里的烟雨 / 你，依然端坐 / 纵然飞檐画壁还在 / 也难饰你苍老的容颜、如水月色下 / 青色的砖和石板在 / 细说着沧海桑田日出朝阳，那是《老屋》。昨日，打马江南青石小巷 / 在古朴的飞檐雕栏里 / 卧听窗外雨滴芭蕉，那是《流光》。身后布满青苔的石拱桥 / 被风雨浸润成了一声轻叹，那是《幺妹》。

有时，思绪会绵延更远。唐代诗人的《枫桥夜泊》，讲述的是一个行旅与漂泊故事。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夜半钟声，一只桨声灯影里的乌篷客船，载来一次夜泊，也载来一丝微妙的情愫，一点淡淡的愁绪。千年后，它有了回响。远途跋涉 / 背负如影随形的羁旅 / 即使有着满天的星光 / 且在这星光之下 / 捕捉到了一网又一网的 / 渔火 /却不改你的漂泊（《读〈枫桥夜泊〉》）夜泊之外，还有斜阳里的往事：终究还是不敌 / 流淌着绿意盎然的时光 /无尽的两情相悦在，你的忧郁里（《往事立斜阳一一致纳兰性德》）

他的诗也纪行。屐痕处处，时空切换，遂有诗存之。樱花时节，他来到葛仙山：你 / 生于这云烟俱净，延绵不绝的山谷 / 或三五成群，呼朋唤友 / 或独立崖石，趣意阑珊（《葛仙山樱花》）九宫山上，随处可见青翠欲滴 / 随处可见潮湿中的沉香（《九宫山》）。闯王陵前，他面对长眠者，愿你心无旁骛，静享 / 这江南的晓风残月 / 烟雨斜阳（《闯王陵》）。车过荆州，他欣然于秋风起，豪气远走 / 所有的逐鹿早已跌落尘埃（《车过荆州》）。他还谒韶山冲，走华容道，流连洞庭湖、三峡人家、神农架、野人谷，挥别大草原，与清江相眠，宿西子湖畔，观黄果瀑布，乃至看海听海想海……别处的风景，带来别样的况味，并转化为诗思诗句，缤纷于路。一个写作者人在旅途，总是会有较常人更多的收获。

诗集中，还有另一些句子，这让我眼前一亮，看见了他的另一面。这些诗，存量并不大，但为他的集子增重不少。有没有这些诗，是大不一样的，它带来力度、厚度和深度。造房的机器日夜轰鸣 / 成片高楼雨后春笋涌出 / 没有人知道 / 这曾长满庄稼的地 / 逐渐虚弱，有点心神不宁 / 掩饰流离失所的痛楚 /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 还能听见 / 村庄的一声叹息。附近的村民扯下破旧的条幅 / 又换上了崭新鲜红的横幅 / 王羲之的行书 / 四个大字：还我土地。杂草，鸠占鹊巢 / 吞噬着大片大片的良田，炫耀，盖过了稻谷的光芒。油菜花开得轰轰烈烈 / 旁边是渐渐清瘦沉默的村庄……

这是几首依次题为《废墟》《烂尾楼》《农夫》《穿过油菜花怒放的村庄》的诗，是诗集中少有的例外。它们有一种粗砺的质感。生活是多面和多义的，另一面的景象，被诗人看见了。这是许多写作者看见但未能在笔下呈现的景象。它们应该被看见，它们必须被看见。诗人，应该诚实地对待时间、空间和人。

就总体而言，作者的风格，如果取豪放与婉约为喻，他偏向婉约。这大约是生活与个人气质共同造就的。没有大开大阖的生活，通常难有大开大阖的诗歌。

虽然作者的第一身份是茶人，他的诗中，倒很少写到茶。其中一次，是从茶的原产地到了主销地：宁静的大草原上飘荡着 / 赤壁青砖茶醇厚甘甜的香……笑看赤壁青砖茶的芬芳 / 怒放在白云的故乡（《挥别大草原》）不过，在另外的地方，他透露自己与茶的不离不弃：静下来，邂逅夜星满天，煮壶青砖茶翻看一二页闲书，让茶香与书香碰撞。生活就会因茶香而明媚足以打败所有的薄凉，就会因书香而淡雅，足以让沉淀的灵魂有趣而暗香盈袖。风和

日丽，可以净手焚香，煮壶香郁久远的青砖茶，对饮或是独酌，让茶香氤氲着千山万水，让茶汤滋润着百年人生（《寻找绽放在岁月里的光》）这是茶后吐真言。茶后也是可以吐真言的。

作者一再提到莲荷。他写了《夜风下的青莲》，又写《走过你走过的路》：一朵莲花潜伏在心湖 / 浸润岁月的花前月下 / 薄如蝉翼的笛声 / 惊扰了墨染尘香的锦瑟年华。还在《青荷的念想》中写道：衔一枚清荷自渡 / 在，红尘一隅。处红尘而不染，即为青荷。他想做这样一枝青荷。他想“走你走过的路”。这应该是对的，我想，茶行和诗行中，他寻找绽放在岁月里的光。是的，要有光。

 2023 年 11 月 20 日写成，22 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