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之魅惑（代序）

“墟”之所谓，乃故城，废园，倾塌殿堂，云云。于其间，或断垣残壁，或莽荒高草，其况萧索、败落，何如当年，之熙攘、喧闹，及金碧辉煌？既沉积于史，居之者无迹，遂于记忆淡忘乎。然有不然者，人若过之见之，常心中幽幽，似有动焉。之所动者何？惊愕，叹惋，惘然有失，其意似也不似，苦不能详说，唯觉“墟”之内蕴，颇类魅惑矣：“魅”者，言其丽而秘，“惑”者，状其勾而引。是往往令人，不能自已，而思之由来，循其故事，以广识也。

“墟”之魅惑，于文化（事物）尤甚，盖盛衰变幻，凝为一体，外形虽颓废，而内含精神，宛似蛰伏般；倘若就之，推想、设义，掘其情理，于中神韵，似飘忽而出，游游荡荡矣。

始终不知，余少不更事，即有此心念；还记得于乡间，偶见一座戏台，业已坍塌，瞬时思绪腾飞，甚而为之，写了一首词，调寄《忆秦娥》，曰：“古戏台，雕梁画栋已衰败。已衰败，丛生杂草，绝迹童孩。吾今漫步细端详，忽听昔日锣鼓响。锣鼓响，武生跌扑，小旦试嗓。”按说此词，文字稚嫩，且上阕下阕，又另转韵，不能算佳，习作耳。唯可明者，乃于“墟”类，余总生追思，是启之早矣，后渐成积习；遂以探究为乐，或有新知，益于治学耶。

“墟”者为毁，而非湮灭，初之盛残存，当发人思之原，于是溯流，得至以往；通常“墟”体斑驳，腐蚀浸染，其文化性迷离，而魅惑愈深；前述“古戏台”，类属小物，亦略人生，戏之变也。若乃“墟”大者，譬如罗马神庙，埃及法老墓，又高棉吴哥窟，玛雅大城邦云；凡人类文化遗产，皆以缺损之状，索引元初全貌，由以生成，古今叠加之奇，蕴藉、厚重之美哉。

“墟”在中华，因文化深积，亦为之胜也，唯意味稍别：不专计残破，多为废弃，而重之故旧，尤其于青史，留有名声处，也即，曾经事变焉；大者，如古都沦落（殷墟是也，前后8代12王），小者，如黎民流徙（词云“闾里成墟，门庭易主”）；或有圣者行迹，后人恭而敬之，而称之“墟”，比如，舜之出生地，姚氏聚落，乃名“姚墟”，而其作陶处，则为“陶墟”，此两处，皆未必废，仅于时久矣，仰者于心祷祝，令之长存，以备记其功，念其勋也。

人类存续，岁月刀霜，故所创文化，终不免“墟”乎；其实体，本身如是，于中精神寄寓，亦当如是；由之，诸种文化事物，其内含之神，曰精魂，曰韵味，自与时衍化。此间情绪，不易摹状，余姑且，以“美人迟暮”，喻之曰：美人既老矣，会难掩颓然，不过肌骨清俊，眉眼精致，遂顾盼妩媚，时或莞尔，仿佛再青春；人目睹如今苍面，寻思先之美颜，乃惜之爱之，格外垂怜耶；都说旧不如新，奈何神由之来？神乎其神，藏于其墟，应乃神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