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晚犹先的呈现
兔年之春,出发朝拜梅里雪山之前,自愿接下写序之任务。来到梅里雪山,才知道梅里雪山是以卡瓦格博峰为首的集体智慧,才找到洛夫的《清苦十三峰》的原创灵感。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我曾写了《抬起纤纤之手,撩起神山的面纱——化学分析洛夫的〈清苦十三峰〉》的解读文书,洛夫老师称之为论文,还回赠我墨宝《金龙禅寺》。里面这样写:“洛夫在探索期之巨作《清苦十三峰》的写法是向美国华勒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十三种看鸟的方法》借火,同时又向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借力,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在看山而山也在看我,我们相互观照的方式又有多少种呢?此时,让我们采用洛夫的‘穿越现象世界,并下潜’的方式解读洛夫体现在《清苦十三峰》的十三种山的貌与神,也就是十三种山的隐喻,人生苦短的十三种活法。”
此刻,当我第二次面对梅里雪山的“金顶”时,它们又以神秘之力披上金色的面纱。蓦地,我才看得真切;梅里雪山的十三峰真貌,就如我在虎跳峡的虎啸声中,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一样,真应那句话:在梅里找回自己。蒙上面纱的梅里雪山,让我们看清他的尊颜,更让我们透彻地看到诗的本来面目:卡瓦格博峰是至今仍未被世人征服的处女峰,也是唯一一座因文化保护而禁止攀登的高峰,而它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世界无须征服,需要的只是做其中的微尘。
我这段时间,总是跳出一个人,那就是本书的作者黄家醒。32年前,我在广宁师范讲课,讲我从春天《走向秋季》,没想到真的收获一批诗的种子,家醒便是其中之一。于是就有了后来对他的加深认识,认识这位年轻教师,认识这位机关的笔手,到单位的负责人。2019年,我又到广宁图书馆与广宁的诗友们探讨洛夫的诗,当然,听得格外认真的还是家醒。再度重聚,才知道在诗坛上他涉猎得比我还多,在刊物上发表的诗比我还多。其实那时他的诗已经功到自然成,只是欠了一股外力,于是我告诉他:想要把冬天的冷酷过成春季的温馨,得在心底栽种春天的心情。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我为他欢呼,甚至面对他的勤奋我惭愧不已。
我喜爱洛夫的诗,家醒也是一样,因而我们的源头是洛夫。我们一起“攻守同盟”,共同在洛夫的辉映下“脱胎换骨”,“脱俗”,我们抱团取暖,薪火相传,共同杀出一条“血路”。
洛夫的宇宙意识体现在心中的大我情怀里,因而对时间与空间的思考是他追寻的终极目标,因而主客体的融会是其物我合一诗观的惯有技法。家醒的诗几乎没有一首不是物中有我,我中有物,用出奇制胜的联想把事物本来蕴含的与其洞见的冲突交代在平静的一花一草一石之中。短诗《细微的事物》,以乡村一排一排的瓦屋,一脉蜿蜒的溪水,逼仄的长巷,村庄的炊烟作为大宇宙的缩影,这些几千年不变的画面,就用一句“人到中年,这些事物不再细微”而轻描淡写地撂出来,而大我中的作者代表的是当代城市化了的一代人的思考还有对家乡未来的一份牵挂。
在诗人的笔下,每每透现北大三大诗家之一的西川的诗歌理念。西川不赞成许多诗人的打开方式,因而作者力避“有时会挪用几句以抒自己或俗或雅之情”,“把玩古诗”,“享用古人”;因而作者从不留下“古诗文”的印痕,以显示自己的博学或高深;在西川理念的支配下,作者明晰:只有努力成为当代人的“同代人”,才能获得写当代的资格,才有可能找到那条通向当代人心灵的通道,洞见其生命与命运。且看《空位》:“……/这些年/他们当中/空出的位置更多/就像被风掠夺后/露出/一排排树的缺口”。这是对昔日乡村恬淡闲适人丁兴旺的追忆和对乡村发展之路的担忧,才有“他们把活着当作一种意外的收获”;再看《清明》:“……他们没有挂着愁云/没有泪流满脸//……一族人一起/与喜宴没区别……”这分明是爱乡者的纠结,与“子不嫌母丑”一脉相承!
家醒的用情方式,真的很特别,读他的诗你一定感受到他的用情方式也有源自苏东坡。
苏东坡的诗词之所以永恒,是因为他总是把情托付在永恒的时间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开头之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语,感人至深。人的最长“持久性”是一生的时间,而大自然是永永远远的永恒性,永恒性是无时间的。在《梦见》里,诗人以“回望”的方式含情脉脉地扫描那些被错过的时光。只有情到深处,才能听到“在流淌中响起/那些脚印被抹去痕迹”;只有情到深处,才能听到“那些远逝的鸟鸣仿佛又回来/但已失去意义”,此时的诗人,像一位找不到母亲而疯掉了的孩童:“错过的渡口或路口,已经无法寻找/错过的季节,那时候风向哪个方向吹刮//找遍全部/找不到,错过的正确理由……”
其实,人类不能跟光的速度比赛,但可以跟上最爱的事物的脚步。换一个角度,也就是说对于我们最爱的那个他或者她,我们可以而且完全有机会获得时间的永恒,前提是我们跟上他们或她们的脚步,力争与他(她)们同框”!在《如果一只蝴蝶清明来访》里,清明本来便是永恒的时间节点,而蝴蝶是引领情感穿越时空的承载物,美丽而动人。“灯光下/她靠近我,每一下扇动/就如亲人(父亲和奶奶)的端详//如果她飞到我头上,伸出手来/抚摸白发/我会怀疑/这是泪滴。”此时,亲情便是永恒!
其次,苏东坡的情之所以永恒是托付于无垠的空间上。说到空间,我突然想起原国家环保局局长曲格平的一句话:爱一滴水就是爱全世界。一滴水的空间与全世界的空间不仅是数量递增的关系而是诗化的空间关系。我们继续看看《江城子·记梦》吧,横空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之后,词人马上把空间横移到千里之外的故园:“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一个现实与梦境交织的诗性空间,而在家醒的笔下屡见不鲜。他把对母亲的爱托付在母亲的房间里,却把时间定格在收拾的场景里:“我为她收拾她的房间/一切衣物,包括积满的灰尘”。大有“爱屋及乌”之烈!“……光线从窗外挤进来/我在落霞返照中收拾妈妈的房间//妈妈留着老家老房子的钥匙,已经生锈/妈妈在照片里爬着那段长城”。情到深处,作者破例地直抒胸臆:“小小的房间能容纳如此多/我无法收拾的东西”。此处双关,何止“一箭双雕”?
我一直非常欣赏一本书《水知道答案》,作者江本胜选取许多水结晶照片结集出版,旋即引起世界性的轰动,不仅仅掀起一波波关注水的热潮,也唤起人们营造“爱”与“感谢”的正能量磁场的行动,更让我惊醒:人是宇宙之子,每一滴水都有一颗心,我们应让每一颗心都充满爱,充满感激,充满鼓励,然后优美地生活——这便是最为理想的正能量空间,是我们推崇备至的诗性空间。
家醒仍在努力营造这一诗性空间,且乐此不疲!
2019年,应该是家醒诗作的一次分水岭。重新认识我,是对他的诗的一种“残忍”雕琢。因为,我强调美感在诗中的意义,强调思想美的发现。
在我的理论里,最美是什么?最美是具有使命感,是展现这种使命感的强烈的信念。我的这些想法不是无根可寻的。在西方古典画坛,诗人的地位特别高,除了其笔下的众神,能入画的便多是诗人之类了。诗人的贵格,决定了我们要坚守。诗人不是神,但诗人是美的使者,传递美,展现美,最重要的是要拒绝诱惑与坚守纯美。家醒的《写一首诗》我非常喜欢,在这首诗里,照见纯真的诗者的灵魂,纯净得如水晶般传递晶亮的光芒。“我梦见他在长长的河岸/拣着一堆堆文字//在河水里清洗沥干/撒上海棠芍药玫瑰茉莉/花香浸透//在一个有雪/大红灯笼高挂的日子//把那些文字/小心地串缀起来”
诗美的另一面就是想象力之美。我认为诗的想象力是糅合意象创新与哲学意义的化合物,是感性知性间的一种中介先天能力,也就是我一直坚持的“重新命名”的创造力和判断力。然而,在我的教鞭之下,单纯的创造力还不够,还要把其搁在情感美与品质美之中,才成为诗美的源泉。且看诗人的《清晨读诗》:“……缓慢的诗意/却让我提前跨越到黄昏/又从/阳光刚进来那一刻/醒来”。天马行空的想象自由地穿越时空,而这呈现的是读诗的纯美空间和写诗者质感的诗意,质感的诗意人生!是的,诗人心里美的种子是会发光的,会从一种美衍生出另一种美,当我们诗人自身在心灵上植入情感之美品质之美,最后会结出思想美的果实来,这就是我一直非常强调的“深化主旨”(这很可能严重受应试教育作文的影响)。
最近家醒的诗显然在这方面功力十足了。看看《如果一只蝴蝶清明来访》的前后改动的结尾,就看出其诗艺的价值取向。此诗原本的结尾是这样的“……如果她飞到我头上,伸出手来/抚摸我的白发/我不觉得意外”。经过多番斧凿,最后结尾写出神来之笔:“如果她飞到我头上,伸出手来/抚摸白发/我会怀疑/这是泪滴”。既然蝴蝶是代表前辈对晚辈的“端详”,也就必然尽写长辈们“死不瞑目”的牵挂,以及看到“黑头人”早生华发的伤感。这样的升华,完全突破了我先前总结的五大量化升华模式的范畴:这是情感力量的升华,直接走心!
黄爱卿
2023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