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编剧
朋友知道我有新剧作出版,在微信上同我聊了起来。
朋友说:你以前不是出了一部《剧海微澜》吗?我说:那是在任时的作品,不值一提了。现在出的是近十数年写的,留作“孤芳自赏”。
朋友说:你一生与剧为伴,能否聊聊你对编剧的看法?
我信口开河地说:编剧,不就是一个搞“阴谋诡计”的职业吗!
朋友惊诧:怎能这样讲?
我问他:一个解放军战士为什么在看《白毛女》演出时,竟然举起枪要射杀台上的黄世仁;村里的球场上放映《上甘岭》,次日清晨几个孩子在球场捡子弹壳;某剧演出海报特别提醒观众:请带手帕入场;晒坪上正在演出,一个剧中人物情绪低落,正抽着闷烟,围在周边看演出的一个老农,旁若无人地走进表演区,向那位表演者借火抽烟,还安慰他:你别急,事情过了就会好的;银幕上时钟在敲响,观众席上有人竟然抬起左手对表;也许你可能也体验过,看戏到关键时,即便有排泄的欲望,也不愿舍下剧情进洗手间……
朋友不解地说:这与你讲的“阴谋诡计”有何关系?
我不直接回答,继续追问:戏剧为什么既可让人捧腹大笑,也可让人悲痛欲绝;既可让人拍案惊奇,也可让人悠然咏叹;既可让人提心吊胆,也可让人舒胸展怀,既可让人神魂颠倒,也可让人喜怒无常……它毫不费劲地让成百上千不同教养的男女老少走进剧场,任由它捉弄摆布,甚至还要花钱购票?
朋友发来几个字:那是戏剧的魅力嘛!
我继续说:不错。戏剧魅力何来?
朋友说:编剧的本事啊!
我说:编剧靠什么本事?
朋友很快回答:编剧编剧,不就是靠“编”吗!
“编”,其实就是“骗”。——我发去一个大笑的表情包。
朋友反问:依你之说,编剧就是“骗子”?
我理直气壮又不乏调侃地答:还不是一般意义的骗子噢!
此刻,我如同捅了马蜂窝,朋友发来了头冒火焰的表情包:别忘了,你也是编剧啊!
我露出微笑,回复朋友:孩童时常听老人们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你听说过吗?
朋友回答:有这说法。
如此说来,编戏的不是骗子又是什么?我继续敲打键盘:你想想,舞台上的剧情,明明是虚构的假象,却让人信以为真。那位解放军战士的阶级感情被调动起来,情不自禁地举枪射杀“黄世仁”,要不是有人制止,扮演黄世仁的演员就含冤九泉。差点闹出人命案,以假乱真,这不是骗,是什么?
此刻,几乎半分钟后,朋友的回答出来了:我知道你研究过戏剧,学过编剧理论,还有什么戏剧美学、戏剧审美心理学,还是请你回答,我洗耳恭听。
我说:我虽学过,但学不专攻,浅尝辄止。不敢说回答得完全正确. 据我的体会,此现象足以证实编剧人在耍“阴谋诡计”。
朋友发来“你越说越离谱了”,紧接很快删掉,改为:请道其详。
我从容不迫地回答:这里说的“阴谋诡计”,是指一般观众不知道的奇诡智慧,我称之为编剧的三大奇功:
第一,弄虚作假,
第二,制造动乱,
第三,玩弄感情。
朋友来了兴趣,发出惊异的表情包:诱惑人的奇谈怪论!
我继续敲打键盘:艺术的原理告诉我们,一切艺术都具有假定
性。直观的戏剧艺术更是不能例外。即便是以真人真事为依据的艺术作品,它都与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千差万别。而且是由演员表演出来的。“假定性”是戏剧的本质。所谓“假定”,就是虚构,是无中生有。将不可信变成可信,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将偶然变成必然,将平庸变成奇特,让你认假为真,以虚当实。戏剧的这种“假定性”,是编、导、演和观众共同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位解放军战士等就忘记了这个规矩。)正是戏剧的“假定性”给了编剧“弄虚作假”的根据和要求。你不弄虚作假,就不可能完成戏剧的创造,戏剧也不复存在。
再说“制造动乱”。戏剧是由人扮演角色当众在舞台上表演剧本故事。表演是要通过动作来实现的,没有了“动作”,就没有了表演。“动作”就是戏剧的基本元素。马克思称“动作是支配戏剧的法律”。源于希腊文的“戏剧”一词,其原意就是“动作”;中国繁体汉字的“戯勮”二字的结构,也蕴含了“动作”之意。“动作”,就是对平衡的打破,形成新的平衡,再打破,再平衡……失衡的出现就是“动乱”。动乱是旧平衡与新平衡变更之间出现的不稳定局面,是对戏剧矛盾激化过程的表述。所谓传统冲突律的“起、承、转、合”,本身就是一组矛盾的演变过程。戏剧矛盾不断激化,变幻莫测,危机四伏,悬念加深,“激变、惊奇、突转、发现”等戏剧因素才频繁出现,戏剧性因此产生。戏剧的叙述,都是在“动”的情境下进行的。就连人物的语言,也应是“动”的。这正是戏剧语言与别的文体的语言之不同。剧中人物语言是要能激化矛盾,推进情节,展示个性,呈现特色,有丰富的潜台词。往往是弦外有音,玄机暗藏,言此及彼,声东击西,如俗语所言“打壁板、动门方”等等,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戏剧语言的动作性。动作是动乱的推进器。有动作才有动乱。所以,不制造动乱的戏剧,宛若无澜死水,无盐菜肴,一览无余,索然无味。戏剧是正在运动着的人和事,常常被称为“激变的艺术”。“变”,就是动乱,所以,编剧务必制造动乱。
至于“玩弄感情”,正是编剧的本职。写戏即写人。人的一个最大特征就是感情。感情是客观世界对人的主观世界干扰和刺激后所产生的心理状态。它与人的思想、性格、气质密切相关。只要是活着的人,都有感情的存在。感情又是多元复杂、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诸如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三衰六旺,生离死别,都常在戏剧中出现。戏剧的虚构情节、动作行为,都是人物感情使然。塑造有血有肉人物形象不得不靠呈现人的感情产生、衍变的状貌。因为戏剧要“动之以情”。如何挖掘人物感情,精巧安排,微妙渲染,使之跌宕起伏,抑扬顿挫,浓淡有致,色彩斑斓,让人物在感情的涌动和宣泄中“活”起来。编剧不玩弄感情、创造动人心弦的情景,拿什么去打动观众?玩弄感情是剧作家责无旁贷、须臾不能忽略的重要手段啊!
我继续敲击键盘:还应补充一点,在语言运用上,编剧的诡计让本属“听觉”的语言,变成“可视语言”,(如前所提,戏剧语言的动作性就会产生直观的画面和情节),同时遣词造句还让语言具有“可读”的文学功能。呵呵,听、视、读三效同收,这是什么?这正是编剧的“花言巧语”啊!
此刻,页面上出现了点赞的大拇指和鼓掌的表情包。
朋友回复:噢,有道理。精彩!
我接着说:呵呵,谈不上精彩,其实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罢了。
朋友说:你说的是编剧的“三大奇功”,可写一篇精美的文章啊!
我说:没必要。这都是编剧理论的ABC,众所周知。我不过在老朋友面前卖弄几句,调侃搞笑罢了,算不得理论。当然,还应指出的是,这所谓三大奇功,契科夫也并未使用此功,老舍有作品也如此,西方荒诞派戏剧对此更是不屑一顾。
2 0 2 0 年8 月2 3 日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