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道里的岁痕
——代朱福生散文集《老家记事》序
张哲明
《老家记事》是朱福生写乡村生活的散文集。《砸碾子》是里面的典型篇目,很具代表性。
在碾旁这一特定的小环境里,农村困难时期的时代背景,村庄儿女的劳作情景,作者辛苦窘迫的家境,得以画卷式的展现,完成了一个农村少年心灵的青涩旅程。
冀东村庄里碾道是用黄土铺成的,村民们常年推着碾辊踩,把黄土踩实了,踩硬了,起了光滑的硬壳包浆,在这碾道包浆里,有朱福生落下的汗水、泪水、心音。所以他写的散文《砸碾子》情节真切,人物鲜活,故事真实动人。
一、笔法灵活,各种表现方法跨界无痕
在这篇2800 字的散文里,运用了说明、记叙、描写甚至蒙太奇多种表现手法,一炉共冶,却又水过无痕。这一总的手段,围绕我与母亲在砸碾这件事上的分歧展开,设置了戏剧效果的心理冲突,因此情节便有看头儿,人物便活了。
先说这戏剧冲突。“当时对我家来说,砸碾是一件令人十分犯怵的活计。现在想起来,还有种水深火热般的恐惧。每到星期天,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睡懒觉,母亲就把我们吆喝起来去砸碾。因为每家每户都得砸碾,碾子的使用率很高。只有在大早起碾才有空闲。这时候去,也就节省了排队等待而耗费的时光。母亲总是会很精确地预算工作量,一定从清早麻雀鸣叫开始,到日上三竿,已经有几家来排队等碾子,才会将将完成。维持全家一周生活的米面,也就有了着落。”
一个过日子要强的母亲,一开始就与我——一个成长中睡不醒的少年展开了矛盾。而这种矛盾,由于母亲的坚持,规定星期天长年“服劳役”时,少年无知的我便有了反抗的念头。从心里盼碾子坏了,到嘟囔抱怨,再到闷声不语,处处是对母亲的抗争。碾子坏了,母亲修上;嘟囔抱怨,被母亲怼回;举报老妹子贪玩,母亲偏袒和迁就。一次次矛盾,一场场摩擦,使一篇散文充满了“冲突”,从而有了起起伏伏的戏剧效果,这样散文的吸引力便油然而生了。
再说蒙太奇的例子。蒙太奇是一种电影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法。将所要表现的内容分为许多镜头分别拍摄,再按构思将这些镜头加以组接,使其产生连贯、呼应、对比、暗示、联想等作用。
《砸碾子》中,我小小的心里,曾有过一种“反动”的想法:“如果碾子坏了,我大概就不会再去砸碾子,是不是可以歇歇了?”
接下来作者用了蒙太奇。
“果真碾子坏了。我们向母亲报告,碾子的木框松了,铁轴从窝槽里脱臼出来了……”
想啥来啥,这不就是蒙太奇吗?
遗憾的是手巧的妈妈找来铁丝、木棍、白矾,把框子摽紧,碾轴复位,再用白矾浇筑。好了,“不消半日,碾子又可以使用了。”
随着母亲收拾坏碾一步步成功,我的心一步步跌落下来。完了,又得复工,今天的劳役又来了。砸碾累怕了的少年想歇歇的心理刻画得细致生动。
这一段可做散文读,画面也可做电影看。
我们再看一段说明文的手法。开篇对碾子结构的介绍:“碾子是古老的石器。主要有两个大部件,碾盘和碾辊。碾盘的直径大约2 米,中央的圆心处有个圆孔,竖插一根枣木桩,桩下端深埋在地下固定住,上端伸出碾盘,作为碾辊的轴心,碾盘下面用大石头架起来,一定要稳当而又水平。碾辊的直径约70 到80 公分,横卧在碾盘上。辊面的宽度比碾盘的半径小,在碾辊两个端面的圆心处,各有一个凹槽,凹槽里面镶了一块方铁,方铁中心有圆形的窝槽,碾辊的两端用宽厚的木框夹起来,两个框的中心处各水平穿一根铁轴头,和碾辊的窝槽咬合在一起,就可以转动起来了。碾框以枣木桩为轴,辖制着辊子在碾盘上吱吱呀呀地做圆周滚动,转着圈走,把谷物轧成米面。”
这是一段标准的应用文。说明准确,条理,严谨。假如有石匠、木匠、铁匠三人想做一个碾子,照着这段文字去做,保证一盘新碾会吱吱呀呀地转起来。
但是在一篇小散文里,少人敢写这么大段的说明文字,太容易被吐槽文字枯燥,断了散文的气韵。然而,如果它是一个古老的,从新石器磨棒开始演变进化的石头工具,相伴人类数千年,而即今它要消逝绝迹,就很有介绍一番的必要了。要不作者怎么开头说:“碾子是映射生活水平的窗口、社交中心甚至是图腾”呢?所以这数百字的文字,并没显枯燥,反而使我们认识到了它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科学技术价值。
二、语言如陌上黄花,清新质朴
作者的故乡薛各庄营村隶属长凝镇,是滦河冲积的肥沃平原,也是通达滦县、昌黎县、滦南县、乐亭县的交通要冲。长凝境内的滦河古道,老河套里,有一棵大槐树,百年树龄,两人环抱。以此树为界标,南边是乐亭县,东边属昌黎县,西边属滦南县,这就是当地人称“一脚踩三县”的地方。镇子上古来是经商通衢,人流、物流、信息流繁荣交汇。文化发达,文脉悠远。镇子中心有一13 层宝塔,是唐朝所建,是冀东一带最早的塔。民国时的《滦县志》上有记载,列为文物。可叹毁于1976 年的唐山大地震,现在塔宫还有踪迹可循。那里的语言、土话都能上书面,与北方官话及普通话相互沟通。因而朱福生的散文土话便能成文,涉笔成趣。而且,作者对砸碾的生活回忆与描述,依然使用了大孩儿的视角与口吻,孩子童真未泯,心、口都无遮拦,放开笔机,真气淋漓,使整篇文字有一种乡村田野里的清新自然,更由此产生了叙事举重若轻的艺术效果。
我们看这段文字:“有时我也会和母亲嘟囔抱怨,母亲却说,人是有吃的,可是猪呢?猪正是上膘的时候,得紧着加料。要把粮食加工成米,把筛出来的糠给猪吃。有时家里米也有,糠也有,母亲却照常安排砸碾,我红着脸辩驳,母亲却说,过几天就要忙秋,农活多着呢,要多备一些,省了到时候顾不过来,着急。”
这一番对话朴素又精炼,话语不多,妈妈把儿子怼了个哑口无言,不由人不称赞这一带语言简练而又富于逻辑。
三、藏在文字背后的深情
上世纪80 年代,曾有名人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称赞滦南县的文化,题目叫《滦南多俊才》,滦南文坛便得名天下。近40 年来,那里文学人才层出不穷。朱福生在滦南县是一名文学新人,而他一上场却有些出手不凡。以此篇为例,以一个有点叛逆的大孩儿视角,把村庄生活放在碾子周围的典型环境里,各色人等都有登场和表现。有的一闪而过,却令人过目不忘。比如“我”砸碾正没好气,偏上来打趣说风凉话的老太爷,我正费劲推碾,碾棍上又来了个打秋千的老妹子,三言五语的描写,便留给了人很深的印象。
再就是描述村里的“礼数”。“占碾”和“帮碾”也很出彩儿。“碾子的利用率很高,一般过了早饭时间,就有人陆陆续续来排队,我们叫占碾,先来的把一个木棍放在我家的家什后面,后来的依次往后排,静静地等待。”
“等到我家的工作结束,母亲收拾粮食和工具先行回家,我则要留下,给后面的人家帮一下忙——并非人家真的需要帮助,而是因为前边我们得到了人家的帮助,要有所表示,有来有往,这也是村里人的礼数。”
“占碾”和“帮碾”,这样平和与热心,是文明秩序,也是古道热肠,是数千年农村文化的基因,代代遗传的DNA,让作者记得那么清晰,温暖,也揭示了今天作者的游子、赤子的情怀。他爱他们,哪怕是当年打趣他的老太爷,顽皮的老妹,平静而厚道的乡邻,文中没有直接表白,但文字背后有不尽之言。也正如写出了母子的矛盾冲突,更表现了母亲持家的要强,育儿的严正。如今回忆当年“我”的年少无知,何尝不能反衬母亲的坚韧和辛劳;何尝不是歌颂她伟大的养育与付出;何尝不是对慈母昊天罔极的思念与追忆呢?
这是一篇有温度的散文!
附:关于自荐代序致朱福生的一封信
福生:
来信收见,颇为你真诚且动情的文字所感动。我们相识在三十五年前。那时候,人都很真诚,滦河的水还很大,雨季的晚上能听到它南去的涛声。雨过天晴的时候,北望滦县古城,山影也是蓝色的,远近犹如宋元的山水画。我怀念那时的景色与人心。《碾道里的岁痕》依旧时情怀而作,故此也是用心之作。你写故乡文字的散文结集,我自荐以此篇为序,或许有助读者认识和体会你的文字。
张哲明于唐山寓中
二零二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